《沁園春·雪》意蘊何來
《沁園春·雪》意蘊何來
丁毅
一、思想從何而出
毛澤東是政治家詩人，他的每一首詩詞都與他從事的政治活動有著直接或間接的聯(lián)系。卓越的政治家總是站在俯察歷史大勢的制高點上，不僅把握現(xiàn)在，而且預知未來，從而作出正確的政治判斷。政治家詩人的詩詞創(chuàng)作是在政治判斷的前提下用藝術形式去把握世界作出的審美判斷。
《沁園春·雪》的創(chuàng)作有特定的歷史大背景，它產生于中華民族出現(xiàn)大變局的時刻。早在1935年12月27日，毛澤東在陜北瓦窯堡黨的活動分子會議上所作的《論反對日本帝國主義的策略》報告（以下簡稱《策略》）中就指出：“目前的政治形勢已經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目前形勢的基本特點，就是日本帝國主義要變中國為它的殖民地”。（《毛澤東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42頁。）毛澤東還預料：“國民黨營壘中，在民族危機到了嚴重關頭的時候，是要發(fā)生破裂的。”（《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147頁。）《沁園春·雪》的政治底蘊可從《策略》中去尋找�！恫呗浴分赋觯骸拔覀兊娜蝿�，是變中國為獨立、自由和領土完整的國家。”（《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152頁。）更為重要的是，在這個報告里，設有“人民共和國”專節(jié)，對未來共和國的國體性質作出了科學的規(guī)定：“我們的政府不但是代表工農的，而且是代表民族的。”（《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158頁。）這就與蔣介石代表的“中華民國國民政府”劃清了界限。毛澤東還對“人民共和國”的前途規(guī)定了方向：“在將來，民主主義的革命必然要轉變?yōu)樯鐣髁x革命。”（《毛澤東選集》第1卷，第160頁。）《雪》詞創(chuàng)作的思想基礎可以在這篇《策略》中找到。毛澤東說《雪》詞主題是“反對封建主義”，這與建立人民共和國的目標是一個問題的兩種說法。
1936年2月開始的東征是毛澤東試圖開創(chuàng)歷史新局面的行動，在對未來“人民共和國”充滿著憧憬的時候，一場大雪的降臨觸發(fā)了毛澤東的審美感興，于是一首千古名作就從他胸中噴涌而出了。
二、與《念奴嬌·昆侖》有何異同
把《昆侖》與《雪》兩首詞放在一起作一比較解讀，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對于理解《雪》詞的創(chuàng)作是有意義的。《昆侖》寫于1935年10月，《雪》寫于1936年2月，中間詩人還有其他創(chuàng)作。盡管如此，這兩首詞之間仍然有著這樣或那樣的聯(lián)系，可以說二者是地地道道的姊妹篇。
首先，兩首詞的主題密不可分�！独觥返闹黝}是反對帝國主義，《雪》的主題是反對封建主義，這兩大主題是毛澤東前半生所從事的主要戰(zhàn)斗任務。他在《愚公移山》里說：“現(xiàn)在也有兩座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大山，一座叫做帝國主義，一座叫做封建主義。中國共產黨早就下了決心，要挖掉這兩座山。”（《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102頁。）由于外國帝國主義與中國的封建主義兩大反動勢力互相勾結、密不可分，因而決定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民主革命，是把帝國主義與封建主義放在一起作為革命對象的。反帝必反封建，反之亦然�！独觥放c《雪》則通過詞的形式分別體現(xiàn)著這兩大主題，所以毛澤東在創(chuàng)作《昆侖》時肯定想著《雪》的主題，也因此，后者在內容上和前者有一定的繼承關系。
兩首詞都有著鮮明的政治主題，也都遵循“詩言志”的創(chuàng)作原則。它們既運用了借景抒情，又運用了比興寄托的寫作方法；都創(chuàng)造出了有別于單用情景交融和比興寄托的第三種藝術境界。（參見林東海：《說“興象”》，《文學評論叢刊》第1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34—53頁。）《昆侖》上片寫雪中的昆侖山。此山余脈作者曾在長征中親自翻越過，且此山非一般之山，它是中華民族的象征，因而它又喻示著現(xiàn)實中的中國，而現(xiàn)實中的中國正是需要改造的。毛澤東在1921年1月1日《在新民學會長沙會員大會上的發(fā)言》中贊同“改造中國與世界”的主張，并闡釋道：“中國問題本來是世界的問題，然從事中國改造不著眼及于世界改造，則所改造必為狹義，必妨礙世界�！�（《毛澤東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頁。）這一處理中國與世界關系的理念用到《昆侖》詞的創(chuàng)作上，就有了上片寫昆侖，下片裁昆侖以贈歐、美、日，實際上是為了揭示出反帝這個主題。
《雪》詞上片寫理想中的中國，將冰雪美、山水美、女性美放在一起寫“北國風光”，實在是寄托了對未來中國的期待。詩人對美的追求和對政治的追求達到了高度統(tǒng)一。
其次，在意象的選用上兩首詞同中有異。
政治主題的詞作總是要靠意象去表現(xiàn)的，兩首詞都選用了雪、雪山意象。《昆侖》中這樣描寫詩人看到雪峰冰川時視覺上受到的極大刺激：“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睆难┥降玫降母惺茏髡咭恢彪y以忘懷，多年后他在書寫該詞時曾批注：“宋人詠雪詩云：‘戰(zhàn)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龈髅}之雪，積世不滅，登高遠望，白龍萬千，縱橫飛舞，并非敗鱗殘甲。夏日部分消溶，為害中國，好看不好吃，試為評之�！�（《毛澤東詩詞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第55頁。） 這里是考慮到雪山之美與為害正負兩方面的，因而有了下片“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的否定。
毛澤東在東征路上寫《雪》時，雖一場大雪引起了他創(chuàng)作的沖動，但雪后秦晉高原肯定不如岷山險峻壯麗，卻也調動起幾個月前過雪山的視覺記憶�！吧轿桡y蛇，原馳蠟象”實承繼“飛起玉龍三百萬”而來，天上的“玉龍”變成了地上的“銀蛇”、“蠟象”，一個個“欲與天公試比高”，表現(xiàn)出創(chuàng)建理想中國的戰(zhàn)斗精神。只是取其冰雪山川美的一面，而舍去“攪得周天寒徹”的負面不寫了。
再次，兩詞下片都是以評說的方式揭示主題�！独觥分薪枥鲈u說，用佛教中幻化方式裁昆侖以贈別國，堅信只要全世界無產階級聯(lián)合起來反帝，共產主義必將到來�！堆吩~則是評說兩千年中國封建史上五位帝王級人物，只用幾個詞，如“略輸”、“稍遜”、“只識”就完成了對封建主義的批判。
三、怎樣借鑒前人
偉大作品不能憑空產生，總是有所借鑒的�！堆方梃b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是不難發(fā)現(xiàn)的，這從《赤壁》上片結句“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與《雪》過片“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可以看出相似之處。此二句都在詞中起著樞紐作用。上片都是寫江山壯麗，下片都是寫英雄豪杰在江山面前的表現(xiàn)。蘇軾的“江山如畫”可以說是高度概括之筆，而“大江東去”、“亂石穿空”、“卷起千堆雪”的描寫，其線條、色彩的確可以入畫。蘇軾本是宋代文人畫的創(chuàng)始者之一，他的《古木竹石圖》用筆清勁質樸�！冻啾凇吩~則做到了“詩畫一律”，其景物描寫與蘇軾繪畫構圖造型簡單、筆致超遠的特點是一致的。毛澤東雖不作畫，卻明繪畫之理，懂得用詞句來構造絕美畫卷。當代有很多畫家曾以毛澤東的詩詞為題作過畫，如傅抱石、關山月的畫作“江山如此多嬌”，是探得《雪》詞畫意的。但筆者覺得“江山如此多嬌”所傳達的女性美特質，實為奪人心魄之筆，又非畫筆所能傳達。
將祖國江山比作嬌美俏佳人，引出下面“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這是運用比興手法。本來以男女擬君臣是《楚辭》開啟的傳統(tǒng)，毛澤東改造使用這個傳統(tǒng)手法，有利于深化主題。蘇詞中拉小喬出場以襯托周瑜，是英雄美人式的抒情方式，這在杜牧《赤壁》詩中就已有了，所謂“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毛澤東也應是受到了前人啟發(fā)，把英雄美人抒情方式改造為江山英雄抒情方式，這又是他的創(chuàng)造。
《雪》詞下片議論則是受辛棄疾詞的啟發(fā)。詞中發(fā)議論是南宋詞的突出特點，從岳飛到辛派詞人形成一種傳統(tǒng)，是詞中豪放派的主要特色。詞中發(fā)議論能否成功取決于詞人的政治識見。后來豪放派的作家之所以難以超過辛棄疾，政治識見不高是主要原因。這種情況到毛澤東則發(fā)生了根本變化。毛澤東是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是毛澤東思想的創(chuàng)立者，這就決定了他在詞中的議論所表現(xiàn)出來的遠見卓識是常人難以企及的。就《雪》詞下片一段議論而言，抵得上王夫之的一部《讀通鑒論》，其以史論的方式“批評了二千年封建主義的一個反動側面”，透出馬克思主義批評武器的力量。
《雪》詞上片把“北國風光”作為喻體，寄托了對理想中國的期待，在批評二千年歷史中推出創(chuàng)建新中國的“風流人物”。無怪乎日本學者武田泰淳說，讀毛澤東詩詞有“地球上出了個巨人的感慨”。（〔日〕武田泰淳、竹內實：《詩人毛澤東》，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國外研究毛澤東思想資料選輯》編譯組編譯，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356頁。）
〔作者丁毅，黑龍江大學伊春分校教授，黑龍江伊春153000〕
（責任編輯：杜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