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中原：鄧小平兩次復出的臺前幕后
鄧小平兩次復出的臺前幕后
程中原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鄧小平兩落兩起。他兩次復出的公開亮相，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兩次復出的幕后進程，更是跌宕起伏，一波三折。
第二次復出：沖破“四人幫”的圍攻堵截
1973年4月12日晚七點半，人民大會堂一樓宴會廳燈火輝煌，周恩來在這里盛宴歡迎視察柬埔寨解放區(qū)后于12日返回北京的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鄧小平以國務院副總理的身份出席宴會。他不動聲色地坐在一個并不引人注目的坐位上。這是鄧小平在林彪事件后復出后的第一次公開亮相。
很快，就被敏銳的一位外國記者發(fā)現(xiàn)了�！斑@是自1967年鄧銷聲匿跡以后，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同中外人士會見。”這位外國記者報道說，“雖然他坐的位置并不顯眼，卻吸引了全場的目光。他沒有說一句話，甚至還顯得有點孤單，但無論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感覺到他重新登上中國政治舞臺的分量�！焙芸�，一條特大新聞傳遍世界！
從1971年9月13日林彪自我爆炸，到1973年4月12日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露面，中間隔了一年半時間，經歷了一系列曲折。
九一三（林彪叛逃）事件突發(fā)，鄧小平以政治家特有的敏感，意識到中國要有大變化，自己重見天日的機會來了。他立即抓住機遇，給毛澤東寫信。表示擁護主席和中央對林彪事件的決定，同時匯報了自己在江西的情況：“我在主席的關懷下，到江西來整整兩年了。這兩年，我每天上午到工廠勞動，下午和晚上，看書、看報、聽廣播和做些家務勞動，除到工廠外，足不出戶，與外界是隔絕的。在這時期，我遵照主席指示，努力通過勞動和學習自我改造，絕對遵守我向黨作的保證，除自己的親屬外，沒同任何人有來往。我們的生活，由于組織上的照顧，沒有什么困難。”他在信中提出：“我個人沒有什么要求，只希望有一天還能為黨做點工作，當然是做一點技術性質的工作。我的身體還好，還可以做幾年工作再退休。報上每天看到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在國內建設的突飛猛進，和國際威望的空前提高，都使我的心情激動起來，想做點事，使我有機會能在努力工作中補過于萬一。”信中還請求主席幫助安排好他的孩子們。毛澤東讀后在信封上批示：“印發(fā)政治局。他家務事請汪辦一下�！�
林彪事件后，毛澤東大病一場。
1972年1月10日，毛澤東抱病參加陳毅追悼會。因是臨時決定，匆匆趕去，毛澤東花白的長髯來不及修剪，連衣服也來不及更換，只在睡袍外面罩了一件大衣。在同陳毅親屬談話中，毛澤東把鄧小平與劉伯承并提，還說鄧是人民內部矛盾。周恩來當場示意陳毅的子女把毛對鄧的評價傳出去。
1月下旬，周恩來即在接見外地一個會議的代表時，當著江青、姚文元的面指出：在揭批林彪的過程中，一定不能混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林彪這伙人就是要把鄧小平搞成敵我矛盾，這是不符合主席的意思的。
8月3日，鄧小平利用中央要求揭發(fā)批判林彪的機會，致信毛澤東，在批林的同時作自我檢討，并向黨中央、毛主席提出：愿為黨和人民做一點工作。8月14日，毛澤東對鄧小平的信寫了一大段批語：
請總理閱后，交汪主任印發(fā)中央各同志。鄧小平同志所犯錯誤是嚴重的，但應與劉少奇加以區(qū)別。一、他在中央蘇區(qū)是挨整的，即鄧、毛、謝、古四個罪人之一，是所謂毛派的頭子。整他的材料見《兩條路線》、《六大以來》兩書。二、他沒歷史問題。即沒有投降過敵人。三、他協(xié)助劉伯承同志打仗是得力的，有戰(zhàn)功。除此之外，進城以后，也不是一件好事都沒有作的。例如率領代表團到莫斯科談判，他沒有屈服于蘇修。這些事我過去講過多次，現(xiàn)在再說一遍。
毛澤東這個批語，雖然還有“所犯錯誤是嚴重的”這類話，但總的說來，對鄧小平作了一個很不錯的政治結論，特別是肯定他在中央蘇區(qū)就是“所謂毛派的頭子”——用當時流行的話來說，即早就是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線一邊的領導骨干；肯定他“打仗得力”、“有戰(zhàn)功”，全國解放后做過好事，突出的是“沒有屈服于蘇修”。毛澤東的這些評語，為鄧小平復出鋪平了道路，而具體的安排就要看周恩來的政治藝術了。
毛澤東寫下批語的第二天，即1972年8月15日，周恩來即在政治局會議上傳達毛澤東的批語，但沒有討論安排鄧小平工作的問題。因為毛澤東批語有此意向，但畢竟沒有說得十分明白。會后，以中共中央名義通知江西省委，鄧小平恢復黨的組織生活，可以作一些調查活動。
按此通知精神，鄧小平即到江西瑞金、湖南韶山沖等地參觀訪問、調查研究。
然而，三四個月過去了，對解放鄧小平的問題卻不見下文。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這時黨內高層就批林是批極“左”還是批極“右”展開了激烈的爭論。周恩來攪在里面，受到打擊。不過，周恩來仍然關注著鄧小平重新出山這件大事。他在等待機會。
機會終于來了！1972年12月17日晚，毛澤東當面對周恩來說：“譚震林同志雖有一時錯誤，但還是好同志，應該讓他回來。”
第二天，周恩來即致函紀登奎、汪東興，傳達應該讓譚震林“回來”的“昨晚主席面示”、吩咐“此事請你們二人商辦”。同時又特意提出：“鄧小平同志一家曾要求做點工作，請你們也考慮一下，主席也曾提過幾次�！边@就促使中央把安排鄧小平工作的問題提上日程。
在周恩來的安排下，鄧小平于1973年2月接到中央要他于近期返回北京的通知。2月22日，鄧小平一家回到北京，住到西郊馬神廟附近花園村一個新蓋的大院東邊最后一棟灰色兩層樓房里。
從2月下旬到3月初，周恩來主持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恢復鄧小平工作問題。3月9日，周恩來致信毛澤東，匯報討論情況，提出政治局認為需要中央作出一個《關于恢復鄧小平同志的黨的組織生活和國務院副總理的職務的決定》，發(fā)到縣、團級黨委，向全黨及全國人民通報此事。毛澤東閱后批示“同意”。這個決定即于3月10日發(fā)出。
此后，周恩來在玉泉山3號樓做全面檢查治療兩周。病情趨于穩(wěn)定后，即于3月28日晚上，同李先念、江青約鄧小平會面。29日，鄧小平到毛澤東住處參加政治局會議。會前，周恩來約鄧小平先到毛澤東住處同毛見面。毛同鄧握手時，講了一句話：“努力工作，保護身體。”對鄧的工作，中央政治局會議議定：“正式參加國務院業(yè)務組工作，并以國務院副總理身份參加對外活動；有關重要政策問題，小平同志列席政治局會議參加討論�！�
4月1日，星期天，下午，周恩來即召集中央國家機關各部、委負責人會議宣布了上述決定。周恩來指出：如果不是把林彪、陳伯達的問題揭發(fā)出來，不是粉碎林彪反黨集團斗爭的勝利，鄧小平同志的問題是解決不了的。并說：今天這個會是毛主席催促要開的，再不傳達就失職了。墨西哥總統(tǒng)來訪，鄧小平同志參加接待。
隨后，周恩來、鄧穎超在玉泉山3號樓同鄧小平、卓琳會面長談，共進晚餐。
按原定安排，墨西哥總統(tǒng)埃切維利亞4月19日抵京，鄧小平接待，公開露面。這時，一個新的外事活動，使鄧小平的公開露面提前了一個星期，這就是西哈努克親王于4月12日返回北京。
誠然，鄧小平復出后的公開露面只是一件事情的開始。當時，中國共產黨最高領導層的狀況，正如毛澤東后來向外國客人所說，我們現(xiàn)在有領導危機。總理身體不好，葉劍英身體也不好，還有他自己也已年邁，只有鄧小平算一個壯丁。處在長期內亂中的中國，正需要鄧小平這樣精力充沛而又成熟老練的政治家。周恩來在1973年秋天向外國客人談到鄧小平時說：這是一位將來會成為很重要人物的領導人。
毛澤東感到，有必要讓全世界進一步知道鄧小平在中國政治舞臺上的分量。于是他采取了一個引人注目的措施：決定由鄧小平擔任出席第六屆特別聯(lián)大的中國代表團團長，在國際上樹立鄧小平作為中國政府代表的形象，提高鄧小平在國際政治舞臺上的威望。
聯(lián)合國大會第六屆特別會議定于1974年4月9日在紐約召開。3月20日左右，外交部就我國出席六屆聯(lián)大特別會議代表團團長人選問題請示毛澤東。毛主動提出由鄧小平當團長，喬冠華當鄧的參謀。說這件事不要講是他的意見，還是由外交部寫報告提出為好。外交部即于22日向中央呈送了團長人選問題的請示報告。3月24日，周恩來批示同意�？紤]到國內情況，他建議在三周會期中，鄧小平可以只出席一周，在大會上發(fā)表講話，與多方要人接觸，便可回國。當天，毛澤東圈閱了周的批示。就在毛澤東圈閱同意的當天晚上，江青找王海容、唐聞生，強令撤回外交部的報告。王、唐告以毛已經圈閱，外交部無權撤回。
周恩來得知江青有不同意見，3月25日下午，在參加毛澤東會見坦桑尼亞總統(tǒng)尼雷爾后，提出與王洪文一起向毛請示。毛澤東讓秘書傳話：關于鄧小平出國的事，他是這個意見，如果政治局大家都不同意，那就算了。周恩來表示，將在明天（26日）向政治局傳達。王洪文表白：原來不清楚，既然主席這樣說了，當照辦。周恩來要王洪文向張春橋、姚文元談一談。
這天下午，江青四次打電話給王海容、唐聞生，逼她們撤回要鄧小平率團出席六屆聯(lián)大特別會議的報告。
王海容、唐聞生擔心26日政治局會議發(fā)生問題，于是打電話請示毛澤東處：毛主席是否仍主張由鄧小平率團出國？他們可否將是主席提議讓小平同志當團長的意見說出去？秘書回話，除重述25日下午的話之外，還說：毛主席說，如果實在不行，也可以說明，讓鄧小平去是他提議的。
3月26日，政治局會議討論此事，江青繼續(xù)無理取鬧。當與會政治局委員均表示同意毛澤東的意見時，江表示保留自己的意見。
會后，王、唐向毛澤東匯報了會議情況。毛于27日給江青寫信：“江青：鄧小平同志出國是我的意見，你不要反對為好。小心謹慎，不要反對我的提議。”江青這才復信表示擁護毛的提議。但4月3日至5日政治局討論鄧小平出席聯(lián)大特別會議的主題發(fā)言稿和中國代表團的具體工作方針時，江青和張春橋、姚文元都稱病不到。
4月6日上午，鄧小平率團離京赴紐約出席六屆聯(lián)大特別會議，周恩來抱病與葉劍英、李先念等黨和國家領導人以及首都群眾四千多人前往機場熱烈歡送。江青也只得參加。那天她穿了一件猩紅的大衣，顯得特別扎眼。
4月10日，鄧小平在聯(lián)大特別會議上發(fā)言。第一次向全世界闡述毛澤東前不久在會見贊比亞總統(tǒng)卡翁達時提出的“三個世界劃分”的理論，支持第三世界各國在原料和發(fā)展問題上維護國家主權、發(fā)展民族經濟、反帝反霸的立場。通過這次活動，在國際國內重新樹立了鄧小平具有重要地位的公眾形象。
第三次復出：沖破“兩個凡是”的桎梏
鄧小平在1976年的“批鄧、反擊左傾翻案風”中再次被打下去。粉碎“四人幫”后，經過一系列斗爭，在1977年7月16日至21日的中共十屆三中全會上，通過決議，恢復鄧小平的領導職務。鄧小平第三次復出。
鄧小平這次復出的公開亮相的方式是：7月30日晚，在北京工人體育場觀看足球比賽。
對7月30晚鄧小平在公眾場合的公開露面，外國通訊社迅速作了報道。
最快的是法國的法新社，當晚，就作了如下簡要報道：
中國新復職的副總理今天在北京工人體育場露面，觀看中國青年隊對香港隊的一場足球賽時，引起這里球迷們的轟動和歡迎。鄧先生在主席臺就座時，八萬群眾熱烈鼓掌。自從他在本月早些時候復職以來，這是外國人在公眾場合第一次看到他。
鄧先生似乎并沒有由于他去年受到貶辱而有什么改變，看上去他比他的實際年齡要年輕十歲。
日本的共同社在第二天以《鄧先生觀看國際足球賽》為題報道，夾敘夾議，使讀者猶如身臨其境。全文如下：
鄧小平副主席三十日晚上觀看了在工人體育場舉行的北京國際足球友好邀請賽的決賽并出席了閉幕式，受到了觀眾的鼓掌。鄧副主席出席了三中全會，發(fā)表了講話，但在群眾面前露面則是去年一月在周恩來總理追悼大會上致悼詞以來的第一次。
鄧先生坐在工人體育場正面的貴賓席上，在其右側就座的是北京市革委會主任吳德，左側坐著李先念和陳永貴兩位副總理。以不斷吸煙聞名的鄧先生一就座便點煙，同吳德談笑。當香港隊在前半場三十分左右先得一分的時候，他親自鼓掌，從容自若。其后，中國青年隊為扳回失利而射門得分時，他趕緊將香煙放在煙灰缸里，起身鼓掌，又露出明快的表情向吳德搭話。
比賽中間休息十分鐘，鄧先生一度退席。但當他又出席觀看后半場比賽的時候，十萬觀眾撇開比賽，霎時都站立起來，向他報以狂熱的掌聲。
對于觀眾來說，這是一個不僅觀看比賽，而且也是注視約隔一年半之后在公眾面前露面的鄧先生一舉一動的繁忙之夜。
鄧小平這次復出，也有一個相當復雜的過程。
粉碎“四人幫”以后，華國鋒“按過去方針辦”，于1976年10月26日對中央宣傳部門負責人說：當前，一、要集中批“四人幫”，連帶批鄧；二、“四人幫”的路線是極“右”路線；三、凡是毛主席講過的，點過頭的，都不要批評；四、“天安門事件”要避開不說。
1977年2月7日，兩報一刊發(fā)表報經華國鋒批準的社論，公開提出“兩個凡是”的錯誤方針。
在3月中央工作會議上，華國鋒繼續(xù)堅持“兩個凡是”，繼續(xù)沿用“文化大革命”的一些錯誤提法，仍然認定天安門事件是“反革命事件”，認為“繼續(xù)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是正確的，阻撓鄧小平出來工作。會上，陳云、王震等老同志抵制華國鋒的錯誤，鄭重提議要鄧小平出來工作，要為天安門事件平反，華國鋒加以壓制。
4月10日，鄧小平給中共中央寫信，針對“兩個凡是”，提出必須世世代代用準確的、完整的毛澤東思想來指導我們全黨全軍和全國人民，把黨和社會主義事業(yè)勝利地推向前進。為全黨解放思想開了先導。
在7月16日至21日的十屆三中全會上，作出了恢復鄧小平領導職務的決議。
7月21日，鄧小平出席十屆三中全會并發(fā)表講話。他講了一番出自肺腑的、感人至深的話。鄧小平說：作為一名老的共產黨員，還能在不多的余年里為黨為國家為人民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在我個人來說是高興的。我出來工作，可以有兩種態(tài)度，一個是做官，一個是做點工作。我想，誰叫你當共產黨人呢，既然當了，就不能夠做官，不能夠有私心雜念，不能夠有別的選擇。
7月21日通過全會公報。關于鄧小平復出，公報說：“全會一致通過《關于恢復鄧小平同志職務的決議》�！薄叭珪恢聸Q定，恢復鄧小平同志中共中央委員、中央政治局委員、常委、中共中央副主席，中共中央軍委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的職務�！�
一個星期以后，鄧小平出現(xiàn)在工人體育場。前面介紹了法新社和共同社對這條特大新聞的報道，這里再來看一看摘錄新華社發(fā)的題為《友好邀請賽閉幕》的電訊，印象當更加全面——
1977年北京國際足球友好邀請賽，7月30日晚上在北京工人體育場閉幕。
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鄧小平同黨和國家其他領導人李先念、吳德、陳永貴、吳桂賢、蘇振華、李井泉、阿沛·阿旺晉美、胡厥文、王震出席了閉幕式，并觀看了香港足球隊同中國青年足球隊的比賽。
當鄧小平副主席等領導人走上主席臺時，全場八萬觀眾長時間地熱烈鼓掌。
在晚上的比賽中，中國青年隊以二比一勝香港隊，獲得這次邀請賽的第一名，香港隊獲得第二名。
比賽開始前，鄧小平副主席同黨和國家其他領導人會見了參加邀請賽的各代表團團長、副團長和領隊，以及一些國家的駐華使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