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中的神仙鬼怪
中華文化源遠流長,積淀了浩如煙海的神話傳說,為歷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竭素材。毛澤東詩詞植根于傳統(tǒng)文化的深厚土壤,蘊涵著豐富多彩的中國文化元素,其中也包含對古老神話資源的挖掘與運用。毛澤東賦予神話人物以善惡、正邪、美丑等多種特征,表達了鮮明的愛憎情感和深邃的價值觀念。毛澤東詩詞中的神話內(nèi)容,與詩意水乳交融,顯示著他對神話原型的透徹理解和把握,反映出他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刻認識和感悟,也彰顯了他對神話人物形象獨具匠心的改造與超越,從而達到了“器大聲宏,志向高遠”的詩美境界。
不周山下紅旗亂
1930年春,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次反“圍剿”勝利后,毛澤東寫下《漁家傲·反第一次大“圍剿”》。1962年《人民文學(xué)》發(fā)表這首詞之前,毛澤東將最后一句“教他片甲都不還”改為“不周山下紅旗亂”!安恢苌健保钤缫娪凇渡胶=(jīng)·大荒西經(jīng)》:“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毛澤東引用“共工頭觸不周山”的典故,還專門寫了400多字的注釋。共工是我國家喻戶曉的神話人物,不同史籍和神話對其褒貶大相徑庭:有的說他是治水英雄,尊為“三皇”之一;有的說他是一位惡神,最終被禹所殺。
毛澤東羅列了《淮南子·天文訓(xùn)》《國語·周語》《史記·補三皇本紀》等有關(guān)共工的史跡后,寫道:“諸說不同。我取《淮南子·天文訓(xùn)》,共工是勝利的英雄。你看,‘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他死了沒有呢?沒有說?磥硎菦]有死,共工是確實勝利了!泵珴蓶|一反歷代史書對共工的非議,把“與顓頊爭為帝”的共工演繹成為砸爛舊世界、創(chuàng)造新天地的勝利英雄。面對紅軍英勇殺敵的壯烈場面,毛澤東眼前幻化出一個更為宏闊的神話世界。共工觸倒天柱,斷裂地維,挺立于宇宙之間,儼然成為“敢教日月?lián)Q新天”的形象代表。毛澤東說“共工沒有死”,是說他的精神不死。共工精神是堅忍不拔、寧折不彎的鋼鐵意志,是勇于挑戰(zhàn)、敢為人先的創(chuàng)新意識,是義無反顧、舍生忘死的奉獻精神!安恢苌较录t旗亂”,把神話故事與現(xiàn)實斗爭、不周山與紅旗、共工與紅軍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由一次具體戰(zhàn)役引向整個中國革命的必然勝利。毛澤東用典妙絕千古,表現(xiàn)手法不落俗套,詩意境界煥然一新,賦予這個神話以全新的時代意義。
神女當(dāng)驚世界殊
1956年6月初,毛澤東在武漢暢游長江之后,揮毫寫下《水調(diào)歌頭·游泳》。他沒有拘泥于“萬里長江橫渡”的體驗本身,而是選取“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的壯舉和“高峽出平湖”的構(gòu)想,引發(fā)“神女應(yīng)無恙,當(dāng)驚世界殊”的慨嘆!吧衽,指巫山神女。相傳赤帝之女瑤姬,曾助大禹治水,疏浚三峽功成后,就化為神女石。楚國宋玉《高唐賦》將其描繪成“旦為朝云,暮為行雨”的美貌仙女。毛澤東引用這一神話時,使之脫胎換骨而成為華夏山河滄桑巨變的歷史見證者。
龜、蛇二山隔江對峙,是武漢市區(qū)長江河面最窄處,從辛亥革命到新中國成立前,曾有過六次籌建大橋的嘗試,但江水濤聲依舊,只有新中國才真正成就了“天塹變通途”。而“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云雨”的三峽工程,1919年就已見諸孫中山的《建國方略·實業(yè)計劃》,毛澤東積極經(jīng)營擘畫,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終于在2009年竣工。毛澤東借助神女的感嘆,禮贊中國人民改天換地的精神風(fēng)貌和驚天偉力,頌揚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巨大成就和宏偉藍圖。
血吸蟲病曾經(jīng)在中國南方省份長期肆虐,危害極大。1958年7月1日,毛澤東寫了《七律二首·送瘟神》,其中“牛郎欲問瘟神事,一樣悲歡逐逝波”一句極具特色。古典詩詞中,吟詠牛郎織女相思之苦的作品不計其數(shù),可在毛澤東筆下,牛郎不再是愛情悲劇的主人公。他出身農(nóng)民,或許自己就染過血吸蟲病,上天之后自然要過問“瘟神”情況。幾千年來深受血吸蟲病之害的,都是要下田下水干活的貧苦農(nóng)民。但牛郎的關(guān)心也只是枉然,悲者自悲,歡者自歡,只有在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dǎo)下,才能做到“紙船明燭照天燒”,真正送走“瘟君”。毛澤東通過牛郎的悲憫與無奈,反襯出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越性。
帝子乘風(fēng)下翠微
20世紀60年代初,毛澤東的同窗、好友周世釗、李達和樂天宇三人相約送給毛澤東幾件九嶷山的紀念品及有關(guān)詩詞作品,引發(fā)毛澤東無限遐思,以浪漫筆觸寫了《七律·答友人》。這首詩別具風(fēng)采和情韻,是友誼之歌、懷鄉(xiāng)之曲,也是現(xiàn)實與理想的雙重變奏。作品開篇即把人引入具有神奇湖湘文化魅力的神話世界:“九嶷山上白云飛,帝子乘風(fēng)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淚,紅霞萬朵百重衣。”九嶷山又名蒼梧山,相傳堯帝的女兒娥皇與女英同嫁舜帝。據(jù)南朝梁任昉《述異記》:“昔舜南巡而葬于蒼梧之野,堯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與慟哭,淚下沾竹,竹文上為之斑斑也!倍断嫠,化為湘水之神,得名湘妃。
自屈原在作品里將舜妃故事詩化表達,哀婉傷感幾成后世詩作基調(diào)。可在毛澤東想象中,輕盈美麗的女神從白云繚繞的九嶷山飄然來到人間,手里的竹枝染有千滴淚痕,身穿萬朵紅霞化成的百重彩衣。她們不再是投江殉情的悲劇人物,而是湖湘兒女飽受苦難的見證,如今卻因三湘大地“舊貌變新顏”而悲喜交加,轉(zhuǎn)幽居為入世。毛澤東曾坦言:“人對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鄉(xiāng)、過去的朋友,感情總是很深的,很難忘記的。到老年就更容易回憶、懷念這些!薄啊咧褚恢ηУ螠I,紅霞萬朵百重衣’就是懷念楊開慧的。楊開慧就是霞姑嘛!”毛澤東的解釋可謂石破天驚!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毛澤東的情感表達如此含蓄,如果沒有這一表白,讀者實難覺出其中深味。而在《蝶戀花·答李淑一》中,毛澤東的抒情則更直白。在古代神話中,吳剛被罰砍樹,嫦娥偷食仙藥,二人都不光彩!皡莿偱醭龉鸹ň啤薄凹拍隙鹗鎻V袖”,毛澤東將他們塑造成敬仰楊開慧、柳直荀的正面形象,進而表達出烈士英靈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的深刻主題。
妖為鬼蜮必成災(zāi)
鬼怪,是指除人類和神以外存在于天地中的超自然生命,給人的印象大多是詭異邪祟。古人認為“鬼,歸也”,人死為鬼,靈魂回到原來的地方。“怪”,《說文解字》釋為“異也”,指自然界奇異怪誕的事或物,莊子說:“人妖物孽曰怪。”《論語·述而》有云:“子不語怪力亂神。”毛澤東詩詞中有幾處提到鬼怪妖魔,絕不是為搜奇獵怪或故弄玄虛,往往都有極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
毛澤東在《清平樂·六盤山》中寫道:“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后漢書·張純傳》注:“蒼龍,太歲也”,是一種兇神惡煞。毛澤東自注:“蒼龍,蔣介石,不是日本人。因為當(dāng)前全副精神要對付的是蔣不是日!1950年國慶期間,毛澤東填了《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他用“百年魔怪舞翩躚”來痛斥近代中國的黑暗社會。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起,西方列強不斷入侵中國,中華大地豺狼當(dāng)?shù),群魔亂舞,鬼蜮橫行,將中國變成人間地獄,給人民造成深重災(zāi)難。毛澤東在《七律二首·送瘟神》中寫道:“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崩钯R《秋來》有“秋墳鬼唱鮑家詩”之句,“鬼唱歌”渲染了血吸蟲病疫區(qū)民生凋敝、人哭鬼歌的悲慘現(xiàn)實。
1961年寫的《七律·和郭沫若同志》,借“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神話故事,集中反映了毛澤東既不信鬼也不信邪的鮮明態(tài)度。“一從大地起風(fēng)雷,便有精生白骨堆”,正邪之爭,不可避免!把秊楣眚獗爻蔀(zāi)”,鬼蜮,古代傳說中水里一種暗害人的怪物,比喻陰險作惡之人!敖袢諝g呼孫大圣,只緣妖霧又重來”,毛澤東特別推崇始終致力于降妖除魔的孫悟空。如果結(jié)合當(dāng)時的國際斗爭風(fēng)云來解讀這首詩,就更容易理解毛澤東的斗爭精神與堅定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