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何以成為人的第一需要

原標題:勞動何以成為人的第一需要
作者:魯克儉    發(fā)布時間:2024-06-03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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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動是人類生存的基石,是人自身發(fā)展的決定性要素,也是貫穿馬克思哲學的一個核心概念。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有一句名言:在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勞動已經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是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這里,馬克思提出了一個廣為人知的觀點“勞動已經成為人的第一需要”。實際上,馬克思的勞動觀也經歷了一個發(fā)展的過程:從《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的異化勞動觀,到《資本論》時期勞動屬于“必然王國”的觀點,最后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明確表述為“勞動成為人的第一需要”的觀點。深入分析馬克思的勞動觀的這一發(fā)展過程,有助于我們深化對馬克思“勞動成為人的第一需要”觀點的認識。

馬克思的勞動觀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把勞動看作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外化),把勞動產品看作是對人的本質力量的確證。人在勞動中得到發(fā)展(人的發(fā)展),這是《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筆記本Ⅲ的核心思想。馬克思進而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明確提出“環(huán)境的改變與人的改變”統(tǒng)一于實踐(勞動或生產)。在《資本論》及其手稿(特別是《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馬克思進一步闡發(fā)了自己勞動觀的五個論題,包括塑形論、凝結論、觀念論、必然王國論、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論。

“塑形論”是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論述的“勞動是活的、造形的火”的思想,相關論述還包括“原料被消費了,因為它被勞動改變了,塑形了”,“這種再生產,一方面表現(xiàn)為主體對客體的占有,另一方面,同樣也表現(xiàn)為客體的塑形,客體從屬于主體的目的”。塑形論強調的是,在亞里士多德關于質料與形式關系的理論中,給質料賦予形式的,是感性的對象性活動即勞動。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中還對此作了進一步解釋:“人在生產中只能像自然本身那樣發(fā)揮作用,就是說,只能改變物質的形式”。馬克思的“塑形論”思想,與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筆記本Ⅲ開頭關于“私有財產的主體本質,私有財產作為自為地存在著的活動、作為主體、作為人,就是勞動”以及勞動是“財富的主體本質”“地產的主體本質”“工業(yè)的主體本質”等說法是一脈相承的。塑形論是馬克思“勞動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思想的形象化說法。

“凝結論”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提出的活勞動凝結在死勞動中的思想。馬克思指出,各種勞動不再有什么差別,全都化為相同的人類勞動,抽象人類勞動。這種抽象人類勞動,從主體方面來說(即作為“活勞動”),是“人的腦、神經、肌肉、感官等等的耗費”。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使用的是“人的本質力量”這一具有濃厚黑格爾思辨哲學意味的表述。從客體方面來說(即作為“死勞動”),這種抽象人類勞動只是同一的幽靈般的對象性,只是無差別的人類勞動的單純凝結,即不管以哪種形式進行的人類勞動力耗費的單純凝結。這些勞動產物現(xiàn)在只是表示,在它們的生產上耗費了人類勞動力,積累了人類勞動。馬克思有時也用“結晶”來表達與“凝結”類似的意思,這只是不同的修辭表達方式。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還有人“在他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中直觀自身”這一形象化的說法。

“觀念論”是指人在實際生產勞動產品之前已經在觀念中把它生產出來了。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中說:“蜘蛛的活動與織工的活動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領使人間的許多建筑師感到慚愧。但是,最蹩腳的建筑師從一開始就比最靈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蠟建筑蜂房以前,已經在自己的頭腦中把它建成了!逼鋵崳R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已經表述過類似的思想:“誠然,動物也生產。動物為自己營造巢穴或住所,如蜜蜂、海貍、螞蟻等。但是,動物只生產它自己或它的幼仔所直接需要的東西;動物的生產是片面的,而人的生產是全面的……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處處都把固有的尺度運用于對象。”馬克思勞動觀的“觀念論”,凸顯了人與動物的本質區(qū)別,是馬克思關于人的類本質思想的核心內容。按照《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筆記本Ⅰ的著名說法,“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人在實際生產勞動產品之前已經在觀念中把它生產出來的“觀念的東西”,首先內化于勞動者的“活勞動”中,最終凝結在勞動產品中,成為“死勞動”即積累的勞動,成為人類的文明成果和財富。因此,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是貫穿整個人類歷史的人類抽象勞動。當馬克思把資本主義雇傭勞動說成是“異化勞動”時,是把異化勞動與作為人類抽象勞動的自由活動作對照來說的。許多學者把與觀念論相關的“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看作是共產主義社會體現(xiàn)“人的自我實現(xiàn)”的活動,這是對馬克思思想的極大誤讀。

“必然王國論”是指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中關于勞動仍然屬于“必然王國”的思想。馬克思指出,“自由王國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規(guī)定要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才開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來說,它存在于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像野蠻人為了滿足自己的需要,為了維持和再生產自己的生命,必須與自然搏斗一樣,文明人也必須這樣做;而且在一切社會形式中,在一切可能的生產方式中,他都必須這樣做。這個自然必然性的王國會隨著人的發(fā)展而擴大,因為需要會擴大;但是,滿足這種需要的生產力同時也會擴大。這個領域內的自由只能是:社會化的人,聯(lián)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jié)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一種盲目的力量來統(tǒng)治自己;靠消耗最小的力量,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的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這種物質變換。但是,這個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在這個必然王國的彼岸,作為目的本身的人類能力的發(fā)揮,真正的自由王國,就開始了。但是,這個自由王國只有建立在必然王國的基礎上,才能繁榮起來”。按照馬克思的論述,自由王國存在于真正物質生產領域的彼岸,而勞動必然處于“真正生產領域”,不可能屬于自由王國。即使隨著自由時間的增加,勞動(生產活動)越來越逼近自由王國,但這個領域始終是一個必然王國。我們此處對馬克思這段話的另類解讀,還得到馬克思另外一處論述的支持。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馬克思寫道,“斯密在下面這點上是對的:在奴隸勞動、徭役勞動、雇傭勞動這樣一些勞動的歷史形式下,勞動始終是令人厭惡的事情,始終表現(xiàn)為外在的強制勞動,而與此相反,不勞動卻是‘自由和幸福’。這里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談:一方面是這種對立的勞動;另一方面與此有關,是這樣的勞動,這種勞動還沒有為自己創(chuàng)造出(或者同牧人等的狀況相比,是喪失了)一些主觀的和客觀的條件,從而使勞動會成為吸引人的勞動,成為個人的自我實現(xiàn),但這決不是說,勞動不過是一種娛樂,一種消遣,就像傅立葉完全以一個浪漫女郎的方式極其天真地理解的那樣。真正自由的勞動,例如作曲,同時也是非常嚴肅,極其緊張的事情。物質生產的勞動只有在下列情況下才能獲得這種性質:(1)勞動具有社會性;(2)這種勞動具有科學性,同時又是一般的勞動,這種勞動不是作為用一定方式刻板訓練出來的自然力的人的緊張活動,而是作為一個主體的人的緊張活動,這個主體不是以單純自然的,自然形成的形式出現(xiàn)在生產過程中,而是作為支配一切自然力的活動出現(xiàn)在生產過程中”。這里,馬克思把“真正自由的勞動”,或使人得以自我實現(xiàn)的“吸引人的勞動”,仍然看作是“緊張活動”,也就是處于必然王國(自然必然性)的領域。馬克思并沒有把與“外在的強制勞動”相對立的“勞動”浪漫化,沒有像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那樣天真地把“作為支配一切自然力的活動出現(xiàn)在生產過程中”的勞動,看作是“娛樂”和“消遣”,看作是屬于自由王國。

“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論”是指由勞動所帶來的人的發(fā)展為自我實現(xiàn)提供了主觀條件。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本人只使用過一次“個人自由而充分的發(fā)展”的表述。與此最接近的是“每個人完全而自由的發(fā)展”的說法,其他情況下,馬克思要么是談個人的自由發(fā)展,要么是談個人的全面發(fā)展或全面發(fā)展的(個)人。此外,中文“全面(的)”一詞,馬克思在德文原文中使用過“voll”“vollseitig”“allseitig”“universell”“total”“nach allen Seiten”等意思接近的不同詞匯。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有類似的說法:“通過社會化生產,不僅可能保證一切社會成員有富足的和一天比一天充裕的物質生活,而且還可能保證他們的體力和智力獲得充分的自由的發(fā)展和運用!辈贿^恩格斯在此使用的是“vollst ndig”一詞,中文將其譯為“充分(的)”。

如果說馬克思勞動觀的前面幾個論題更多關涉的是勞動所帶來的生產力的發(fā)展(“環(huán)境的改變”方面),那么“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論”關涉的則是人的發(fā)展(“人的改變”方面),它為人的自我實現(xiàn)提供了主觀條件。盡管馬克思在《資本論》說過“用那種把不同社會職能當作互相交替的活動方式的全面發(fā)展的個人,來代替只是承擔一種社會局部職能的局部個人”,但馬克思的“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表述中的“全面”,并非指每個人在所有方面都得到發(fā)展。如果這樣來理解,那么共產主義“新人”就變成同質性的人(原子式個人)了。與馬克思形成對照的是,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和歐文都要求,無論是在農業(yè)還是在工業(yè)中,每個人盡可能多地調換工種,并且要求相應地訓練青年從事盡可能全面的技術活動。在他們兩人看來,“人應當通過全面的實踐活動獲得全面的發(fā)展”。馬克思所要表達的則是,每個人的天賦才能(潛能)都不受阻礙地得到“自由”發(fā)展,從而每個人就其自身來說得到“全面”發(fā)展。由于每個人的天賦具有差異性,得到自由全面發(fā)展的個人就具有多樣性(個性)。從而,得到自由全面發(fā)展的個人不但是歷史的產物,還具有美學維度。

從“謀生勞動”到“勞動成為人的第一需要”

由馬克思勞動觀的這五個論題可以看出,在《哥達綱領批判》之前馬克思始終是把勞動看作是人的自我實現(xiàn)的手段。特別是第五個論題“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論”,如果我們把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與人的自我實現(xiàn)畫等號,那么勞動作為手段、作為歷史中介的作用就非常明顯。人在勞動中得到發(fā)展,這種發(fā)展,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特別強調五官感覺以及精神感覺、實踐感覺(意志、愛,等等)的發(fā)展,強調在勞動中生成的人的感性的豐富性,強調“五官感覺的形成是迄今為止全部世界歷史的產物”。在后來的著述(比如《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強調勞動分工的消除是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和自我實現(xiàn)的歷史前提。手段畢竟不是目的本身,因此即使是消除了分工從而勞動變得“吸引人”了,在馬克思看來勞動也仍然是令人緊張的活動,仍然屬于必然王國。

但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的思路有所變化,開始強調謀生勞動與作為人生活的第一需要的勞動的區(qū)分。馬克思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摘要》中就使用過“謀生活動”和“謀生勞動”的說法。謀生勞動也屬于異化勞動,不過是非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的異化勞動。以個體勞動為基礎的謀生勞動(特別是在商品經濟條件下),其異化程度要比雇傭勞動輕得多,因此也可以成為“吸引人的勞動”。在共產主義第一階段,生產資料社會所有制條件下的勞動仍然是謀生勞動,仍然要實行“按勞分配”原則。但《哥達綱領批判》中使用的“謀生勞動”與《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和《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摘要》中的表述有所不同,馬克思直接使用了“Mittel zum Leben”,其字面意思就是“生活(或生命)的手段”。顯然,生活(生命)是人的目的本身,勞動只是維持(生產力水平還不發(fā)達的歷史條件下)生活(生命)或發(fā)展生命活力(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手段。

那么勞動能否成為人的活動的目的本身?它能否上升到與人的自我實現(xiàn)、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同等層次的價值目標?

首先,按照唯物史觀,勞動之所以最終成為人的活動的目的本身,這不是基于應然,而是基于歷史發(fā)展的實然。勞動從分工的勞動到消除分工的勞動,是社會生產力發(fā)展的結果。而分工的消除,就意味著人從片面的發(fā)展到自由全面的發(fā)展。雖然有研究者對馬克思關于未來社會消滅分工的思想有所質疑,但人們對消滅分工意味著勞動已經從手段轉變?yōu)槟康倪@一點,并沒有分歧。

其次,當勞動已經成為人的需要時,勞動也就成了人的活動的目的本身。按照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闡發(fā)的需要層次理論,人的自我保存或“維持生活”是人的第一個需要。這實際上是人的動物性生理需要。第一個需要的滿足會產生新的需要。而需要的增長是一個歷史過程。顯然,在馬克思那里,人的自我實現(xiàn)(或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是最高層次的需要,正如亞里士多德把人的自我實現(xiàn)(或人的全面發(fā)展)看作是“幸!,看作是符合德性的“美好生活”一樣。前文引用的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的段落中,人的“目的”(或最高需要)被看作是“人類能力的發(fā)揮”,即人的自我實現(xiàn)(人的自由全面的發(fā)展)。

馬克思把勞動看作是人的最高需要,是建立在深厚學理基礎上的。黑格爾《法哲學原理》導論中關于“自由意志”的論述,可以很容易被改造成關于“自由勞動”的類似話語。按照黑格爾的三段論結構,自由意志總會有所欲求,這是對客觀物即特殊性的欲求。相對于動物而言,人有選擇的自由(理性),但這種自由只能算作消極自由(或作為知性的理性,即有限理性)。斯密的利己人和現(xiàn)代西方經濟學中的理性人,就是這種消極自由的理性(即所謂理性選擇)。但黑格爾的高明之處在于,他一方面批評了康德的自由意志是不接地氣的形式主義(與實然相對立的應然),另一方面也不滿意斯密囿于原子式個人的消極自由和有限理性選擇,而是奉行外化(現(xiàn)實化)及其揚棄的三段論原則。人的欲求終究不滿足于對外在特殊事物的追求,而是會欲求普遍事物,即普遍性本身。而自由就是代表普遍性的事物,因此自由就被黑格爾看作是人的理想(應然)與歷史發(fā)展的必然(實然)的統(tǒng)一。馬克思用“自由勞動”置換黑格爾的“自由意志”,于是人在欲求(自我保存的需要)中勞動(謀生勞動),在勞動(謀生勞動)中創(chuàng)造歷史(包括生產力的發(fā)展,財產關系、生產方式、經濟基礎及物質和精神上層建筑的演進)。隨著需要的擴大和增長,生產力也不斷發(fā)展(反過來,生產力的發(fā)展也促進需要的增長),人也在不斷自我改變。當人的需要從以特殊性為目標(目的)轉向以普遍性為目標(目的)時,人也就真正自由了(即所謂的積極自由)。與黑格爾一樣,馬克思不承認拜物教和利己主義盛行的必然王國存在真正的普遍性,真正的普遍性存在于人自身,包括人的天賦能力(潛能)的發(fā)展、人的自我實現(xiàn)、超越謀生勞動的自由勞動等。當人從追求外在物(身外之物)轉向追求人的內在德性(自我綻放)時,“舊人”也就轉變?yōu)榱恕靶氯恕。這時的人才是自由的人,這時的社會才是“人的社會”,即自由王國的領域。

當勞動成為人的最高需要時,歷史已經發(fā)展到了共產主義高級階段:此時,人的需要已經達到最高層次,從而人的最高層次的需要就變成了人的第一生活需要。于是,勞動既是人的最高需要(目的本身),又是人的第一需要。因此,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闡發(fā)了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和自我實現(xiàn)思想,從而馬克思的共產主義價值理想才真正達到成熟和完滿。

(作者: 魯克儉,系海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馬克思主義文本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