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一部名為《五大道》的紀錄片在央視紀錄頻道播出后引發(fā)不小的轟動。這部堪稱資深紀錄片導演祖光的轉型之作，讓紀錄片界對過去以紅色題材見長的祖光有了新的認識和期待。2017年年末，《有個學校叫南開》再次引發(fā)收視熱潮和媒體熱議。這部六集、總片長300分鐘的紀錄片凝聚了祖光導演兩年的心血，在影像表達、思想深度、歷史呈現(xiàn)等幾個方面的探索都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對國內人文紀錄片的發(fā)展潮流具有很好的引領作用。
“麻花結構”：動感而豐富的電影化表達
如何展示南開厚重而豐富的歷史脈絡？如何編織燦若群星的南開人物的精彩故事？如何表達獨一無二的南開精神？祖光導演說：“我們運用平行蒙太奇的手法，每一集都以動態(tài)化的影像語言，把幾條敘事線索‘擰’在一起，這種‘麻花結構’的敘事方法尤其適合人文歷史紀錄片──把復雜的思想、復雜歷史背景、龐大的歷史信息、主要人物命運等多條故事線，像擰麻花一樣形成完整的敘事鏈條。”
祖光導演所說的“麻花結構”，既是把多條故事線緊密交織在一起的結構方式，又是我們常見的平行蒙太奇的電影敘事方式。這種敘事方式既完成了多重復合的復雜歷史敘事，又實現(xiàn)了歷史與現(xiàn)實的有效對接。如果說《五大道》把鏡頭對準天津“五大道”這個獨具特色的風情街區(qū)、建筑和名人名宅，講述小洋樓里的人物、事件和與其相關聯(lián)故事的話，《有個學校叫南開》則更多把目光聚焦于南開學校的創(chuàng)立、崛起、曲折和輝煌的歷史脈絡，聚焦于承載著教育救國夢想的南開人和南開精神在今天的傳承。通觀全片，從第一集到第六集大約至少有八條敘事線索：南開學校的百年歷史及“允公允能”的南開校訓的形成與發(fā)展；天津城市命運的變遷及近代中國從屈辱、抗爭到解放、新生的歷史；校父嚴修創(chuàng)辦南開及平靜離世；張伯苓的一生與南開的前世今生；周恩來、曹禺、梁啟禮、郭永懷等著名南開校友與南開；南開話劇社的歷史與《一元錢》的籌備到演出；南開體育教育與南開大學龍舟隊的參賽；從何廉創(chuàng)始的南開經(jīng)濟指數(shù)到劉剛的經(jīng)濟調查，等等。這八條線索如八個不同的樂器從獨奏、二重奏、三重奏、四重奏直至八重合奏，從起始、推進、曲折、奮斗直至高潮，從尋路、私立、青春到風波、南遷、歸來，構成百年南開從國難中誕生，為生存而尋路，為自強而探索，以獨具特色的“公能”教育為中國培養(yǎng)出大批杰出人才，為中華獨立與振興作出巨大貢獻的雄渾樂章。
這個“麻花結構”撐起的“八重奏”，完成了多重復合的復雜歷史敘事。從嚴修、張伯苓在風雨如磐的中國以毀家紓難的悲壯氣概,創(chuàng)辦并撐起“私立”南開的一片天；從寧恩承掀起的《輪回教育》風波、張伯苓出走，到何廉的天津經(jīng)濟調查和“允公允能”校訓的形成；從周恩來、曹禺時期的南開話劇社，到張伯苓把奧林匹克引入中國的體育夢想、飛毛腿郭毓彬和南開籃球隊創(chuàng)造的南開奇跡；從南開幾所學校被日軍炸毀、舉校南遷大西南，到創(chuàng)辦重慶南開，共辦西南聯(lián)大、蜀光中學，在大西南留下南開血脈；從南開“歸來”在天津復校，院士夫婦何炳林、陳茹玉，“兩彈”功勛烈士郭永懷相繼歸來并創(chuàng)造奇跡，到毛澤東、周恩來相繼視察南開；南開豐富多彩、起伏跌宕的歷史被有序而巧妙地編織成一首雄渾的樂章和壯麗的史詩。在這部厚重的史詩中，我們既可以感受南開在國難中創(chuàng)建的悲壯、在浴火中重生的涅槃、幾代南開學子青春的綻放，又可以感受近代中國屈辱中的冷風苦雨，龍蛇雜居、開風氣之先的“洋埠”天津的市井風情，通過南開這獨特的一扇窗，領略近代中國及其縮影天津的百年滄桑。
與“麻花結構”支撐起來的多重復合的歷史敘事相對應的，是與解說語言、音樂、情緒高度契合的動感而豐富的影像表達。從始至終，全片在莊重、沉著、激昂、緬懷的情感基調中，像“藍色多瑙河”一樣在千回百轉中蕩氣回腸地一瀉而下。貫穿全片的幾個南開現(xiàn)實故事都是用紀實段落呈現(xiàn)的，人物表情豐富、鏡頭有張力，敘述精煉，給觀眾印象深刻。情景再現(xiàn)搬演含蓄而生動，彌補了歷史影像的缺憾，卻沒有違和感，與歷史影像很好地融為一體。而這些時空跳躍的故事和段落之所以能夠自然轉換、和諧統(tǒng)一，與編導者巧妙利用聲音、圖片、場景、特技等多種高超的電影化剪輯手段密不可分，尤其與行云流水般動感豐富的鏡頭語言密不可分。
文化品格：地域文化與個性化的歷史呈現(xiàn)
講述南開的歷史，離不開天津這個濃縮了中國近代歷史滄桑的大舞臺，離不開老天津中西合璧、古今兼容的獨特城市風貌和文化。
在天津開埠之年出生于富裕鹽商之家的南開“校父”、晚清翰林嚴修身上，既有天津衛(wèi)鹽商之家的精明，又有天津傳統(tǒng)詩禮之家科舉教育下讀書人的家國情懷，還是從小就沾染了“新學”的一位知識分子。小于嚴修16歲、出身教書匠之家的張伯苓，因為家貧在14歲那年報考了天津北洋水師學堂，“老師是洋人，課本是洋文，學的是幾何、測量、天文”，是伴隨著洋務重鎮(zhèn)在天津最早一批“新學”培養(yǎng)出來的“新人”。這兩個南開學校的創(chuàng)建者是近代天津文化的“產(chǎn)兒”，舉手投足里都帶著老天津的“范兒”。張伯苓身上“越倒霉越剃頭刮臉”的勁兒就是很典型的天津人的幽默。以總務科科長華午晴為代表的“四大金剛”等來自滄州、靜海的南開工友在學校經(jīng)營和教學上的絕活，以周恩來、郭毓彬、寧恩承為代表的南開學子，這些形象鮮活的南開人物，讓觀眾領略了老天津的風華絕代。
因南開系列學校的出現(xiàn)，使天津老城南門外的一片洼地成為南開區(qū)。南開學校校門外繁華一時，就像北京的大柵欄、上海的城隍廟一樣的天津南市，同樣成為這個城市的老相冊；出沒在南市里搞經(jīng)濟調查、西裝革履說話夾帶著洋文的南開經(jīng)濟學家何廉，在租界里爭相購物的末代皇帝溥儀的兩個妃子，一到天津就奔南市的張作霖，讓老天津呈現(xiàn)出清晰的質感和溫度；而《話說天津衛(wèi)》的電臺欄目和主持人劉哲，讓觀眾領略了天津衛(wèi)獨有的風情……這散發(fā)著天津味道的一切，給全片涂抹了一道濃濃的人文底色，為南開學校搭建了一個活躍其中的歷史空間。
作為對前人功業(yè)的記述、緬懷或總結的歷史，有著多種多樣的呈現(xiàn)方式。人文歷史紀錄片呈現(xiàn)歷史的手段也有多種形態(tài)，有嚴謹客觀的記述，也有充分調動各種影像手段的個性化呈現(xiàn)。但做足研究的功課，是完成一部高質量紀錄片的前提。
“挖掘鮮為人知的歷史，以做學問的態(tài)度創(chuàng)作紀錄片�！睂τ凇队袀�學校叫南開》，祖光很看重其厚重的歷史意義和文獻價值。為了搜集素材、采訪拍攝，祖光率團隊走遍大江南北并遠涉歐美，以鍥而不舍的執(zhí)著追蹤著南開的百年足跡；以科學嚴謹?shù)膶W術態(tài)度和對歷史的敬畏之心，挖掘出許多鮮為人知的珍貴史料。這些珍貴的史料并沒有生硬地排列，而是與南開學校生存與發(fā)展所處的文化時空自然而然地融為一體，轉化為一個個生動精彩的故事和細節(jié)，讓我們如此清晰地看見周恩來和郭毓彬“一文一武”在南開的身影；看到“輪回”風波中張伯苓為了南開的尊嚴不惜讓南開停擺斷然離校的決絕；看見周恩來和吳國楨這兩個當年要好的同學、后來國共兩黨的“重臣”，在重慶張伯苓家中謙謙君子般地一次次爭論；看到108歲的葉謙吉在住了78年的重慶老宅中，懷念自己的愛妻和他們一起走過的重慶南開的艱難歲月……
正是有了這些有溫度有情懷的精彩故事，一個個個性鮮明、靈魂高貴的南開人物才如此深刻地留在我們的記憶里，而南開的歷史也因為這一個個閃爍的群星而不再是一部冰冷的書卷。比起那些嚴謹?shù)鄙偕鷼�，客觀但缺少情懷的歷史呈現(xiàn)方式來說，這種靈動而飛揚、雄渾與雅趣兼?zhèn)�、地域文化和年代風格都十分濃郁的呈現(xiàn)，無疑具有更高的文化品格。
精神高度：對教育的終極思考
評價一部紀錄片水準的高低，思想深刻與否和能夠達到的精神高度，也是一個很重要的標準。《有個學校叫南開》將近代百年中國歷史、近代天津領風氣之先的命運和舊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這幾條線索交織在一起，共同推進，參照人類歷史長河大坐標系，立體化了近代歷史，運用平行蒙太奇等手段，將每一集均用動態(tài)化的敘事方式呈現(xiàn)。時尚化的解說語態(tài)、明顯的時代語匯特征、電影剪輯方式、電影化專業(yè)品質……這一系列表達手段和方法的立體呈現(xiàn)，給予觀眾多維度的心靈體驗。而最重要的是，“這部紀錄片反映了我們當下的哲思，處處直擊現(xiàn)實，我們該思考如何教育并培養(yǎng)出世界級大師來�！�(祖光語)這部片子不光是講述南開的歷史，也表達了一種對教育的反思。
1924年的年末，原本忙于寒假前考試的南開，突然間停擺了。這場風波竟是因為23歲的商科學生寧恩承一篇名叫《輪回教育》的短文引發(fā)。全體教師不惜罷課要求張伯苓校長立即開除寧恩承，而處于風口浪尖上的張伯苓竟離校出走。寧恩承直指教育荒誕的文章，挖苦、諷刺、批判、揭露，毫不留情，字字如芒在背，不但指出南開大學辦學中始終困擾張伯苓的難題，也讓今天的大中學校長和教育家們無法回避：教育不應該為教育而教育，更不能被所謂的“先進”和“洋博士”們綁架，必須要解決中國當下面臨的實際問題；如果不能解決中國急需解決的難題，擁有多少個留洋博士、擁有多少項高大上的國家課題、擁有多少座高大巍峨的教學樓和實驗室又有什么用呢？
1928年，張伯苓主持制定了《南開大學發(fā)展方案》，直面教師偏重西洋的弊端，提出“知中國、服務中國”的辦學原則，把南開培養(yǎng)出的學生定位為“土貨”，把“允公允能，日新月異”確定為南開校訓。以培養(yǎng)具備現(xiàn)代化的理論才能和實際工作的能力，胸懷天下服務中國的優(yōu)秀人才為目的的“公能教育”思想，是南開辦學理念的凝結，也是歷百年而不息的南開精神的內核。
為了深刻展示南開精神，本片匠心獨具地設計了三組貫穿全片的現(xiàn)實故事，展開今天的南開師生與南開先賢們的精神對話：今天的南開戲劇社與上世紀20年代南開戲劇運動；南開龍舟隊與張伯苓創(chuàng)造的“三點半”體育時間和二三十年代南開體育的輝煌；劉剛教授對京津冀環(huán)境的實地調查與何廉教授的南開經(jīng)濟指數(shù)和本土經(jīng)濟研究。這三組“古今對話”從三個不同的側面反映出獨特的南開精神和南開辦學理念：訓練綜合藝術感知和關注社會現(xiàn)實的藝術教育；訓練團隊精神和個人體能的體育教育；以了解中國、解決現(xiàn)實問題為宗旨的“本土化”教育。這些教育內容似乎都是課堂之外與升學沒有太多關聯(lián)的“無用”教育，但對于青年學子的身心健康和鍛煉了解社會服務社會的能力無疑至關重要，包括南開開展的青春期教育和儀容教育也是這樣。正是因為有了這樣豐富多彩的“無用”教育，南開才培育出周恩來、陳省身、吳大猷、曹禺等代表的一大批優(yōu)秀人才，成為與北大、清華、復旦并肩的百年名校。
正如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院長俞虹所說，《有個學校叫南開》“從歷史與現(xiàn)實、西方與東方這樣多層次、多角度的交融中，展開對南開的闡釋。它以個性問題呈現(xiàn)了一些共性的問題；以歷史的角度，讓我們看現(xiàn)實；以教育的問題，讓我們看社會發(fā)展。”因此，無論從題材、主題，還是藝術表現(xiàn)上，《有個學校叫南開》都堪稱是2017年中國紀錄片創(chuàng)作的重要收獲，堪稱是一部值得紀錄片同行致敬的大片。
(作者系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影視處處長)
（原載《天津日報》2018年6月29日第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