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捷生撰文回憶對父親賀龍和紅軍的思念:去看一棵大樹【3】
看見這么廣闊的一片梨花,看見這些梨花簇擁著拔地而起的大樹,我的心在顫抖,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我想,正是清明時節(jié),難道這片土地,這千樹萬樹潔白如雪的梨花,也知道今天是個懷想的日子,追憶的日子?車走在半路我還懊悔,來看這棵古樟,來大樹下遙望父親,我竟沒有帶上一束花,一件寄托思念的信物,誰想這漫山遍野的梨花,在天地之間,早早地為我布置了一場盛大的祭奠。
走到大樹下,我為當?shù)厝罕妼t軍、對父親的愛戴和敬仰深深地感動了。他們的表達方式,是那樣的樸素,那樣的隆重。因為面對這棵千年大樹,他們沒有像其他地方那樣用高高的柵欄把它圍起來,也沒有在它周邊添加任何建筑,只是在路口立了一小塊碑,刻上“紅軍樹”三個字,同時在碑的下方以寥寥數(shù)語敘述父親降服李吉儒的經過;又在大樹的周圍墊上一圈從澧水河里撈上來的鵝卵石,供人們圍著大樹從各個角度仰望它的風采。那些鵝卵石就像剛洗過似的,不沾一星泥土。唯一鄭重的,是在大樹的東北和西南角各豎起一根避雷針,以免它遭受雷擊。再往前走,我特別注意到,在大樹十幾米高的軀干上,也許在昨天,也許就在當天早晨,人們在層層疊疊舊紅布的外圍,又裹上了一圈又一圈嶄新的紅布。這些布紅得那么莊重,那么熱烈,就像噴涌的血,熊熊燃燒的霞光,讓人看一眼就想流淚。
聽說賀龍的女兒回來看這棵大樹,附近村子里的人們紛紛圍了過來,和我一起抬頭仰望。也就幾分鐘時間,公路上,村路口,尤其在通往大樹的小路上,都站滿了人。大家神情肅穆,眼睛都和我一樣,紅紅的,濕濕的。
父親離開溪口,離開湘西,帶領在這片土地上發(fā)展壯大的紅二方面軍長征后,從來沒有回來過。幾個當年還是孩子,如今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在年輕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走到我面前。他們痛惜地告訴我,當年參加紅軍,跟著我父親打過仗的人,都離開了人世,方圓幾十里僅剩下一個已癱瘓在床的老赤衛(wèi)隊員。老人們在去世前,都為沒能再看到我父親一眼感到惋惜。他們說,賀胡子是從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開國元帥,是湘西出的最大的官。他生前顧不上回來看我們,看這棵樹,但去世后他的英靈會回來的,會附在這棵樹上存活下去。
撫摸過那塊碑,聽老人們說過對紅軍和父親的思念,幾個賀家的后人攙著我圍著大樹轉了三圈。我們緩緩地走,緩緩地走,眼睛始終望著它碩大的軀干。有時也昂起頭來,凝望那片在父親蒙受冤屈時曾死去而后又復生的青枝綠葉。想不到剛走完一圈,身后已跟上來無數(shù)的人。他們中有老人,有孩子;有當?shù)厝,也有外地人。每張臉都那么親切,那么凝重。
大地無言,一陣陣風從廣闊的坪地與河面上吹過來,把裹著大樹的層層紅布吹得啪啪作響。
是大樹有什么話要對人們說嗎?
我也想說,想對這棵大樹,對父親附在樹上的英魂說:父親,你還記得嗎?當你站在這棵大樹下的時候,我也快要來到這世界。你看,我和你們與這片深沉又肥沃的土地,這棵死而復生的樹,彼此命運相連,已經難舍難分了。
我還想說,父親,我也77歲了,成了一個比你還活得長久的老人。雖然身無大病,但腿腳卻老得有些走不動了。就在為你掃墓的時候,我還對自己說,這恐怕是最后一次回來了。但是,當我回到母親的這片土地,當我看到這棵老而彌堅的大樹,我忽然改變了主意。我想,既然一棵樹能死而復生,能把上千年的風雨繼續(xù)扛下去,我作為你在這片土地上孕育的孩子,為什么不能頑強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