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捷生撰文回憶對父親賀龍和紅軍的思念:去看一棵大樹
回到張家界,無論時間多么倉促,無論要走多么遠、多么難行的路,我都要去看那棵挺立在曠野中的大樹,那棵在風雨中生長了千百年的古樹。就像我每次回到故鄉(xiāng)桑植,必去看五道水那棵千年攀緣的紫藤;每次到了貴州,必去印江縣木黃看那棵雙軀交纏的古柏。
這三棵站在湘黔大地上像傳說,又像絕唱的樹,是父親當年艱難轉戰(zhàn)的見證者,又是父親離開后忠實地等待他歸來的守望者。
三棵樹,一棵見證了少年父親揭竿而起,以他的血肉之軀,在黑夜沉沉的湘西,把舊中國的天空捅了一個窟窿;一棵見證了青年父親帶領紅二軍團與肖克帶領的紅六軍團,在左沖右突中勝利會師。當?shù)谌脴涑霈F(xiàn)時,著名的紅二方面軍就將在英年父親的麾下光榮誕生。
我現(xiàn)在要去看的,是站立在張家界慈利縣溪口村外的第三棵樹。
慈利是我母親蹇先任的故土,外婆家就與溪口相鄰,我從小在這片原野長大。命運的巧合使我相信,一棵樹也是有靈性的,哲人愛默生就說過:“每棵樹都值得用一生去探究!
那是一棵古樟,在南方的村子里都能見到,普通又名貴,是樹中的尊者和王。它們通常站在村莊后面的高岡上,與炊煙繚繞的村莊患難與共,苦命相守。千百年來,村里的人一代代老去,一代代誕生,唯有它們盤根錯節(jié),經年不衰,代表村莊和村里的先人極有耐心地活下去,直到活得根莖爆裂,孔穴叢生,巨大的樹冠遮天蔽地,如同一團團蓬蓬松松的云停泊在村莊上空;直到活成村莊的傳說,村莊的歷史,村莊的神,讓人一輩子念念不忘,深懷眷戀。
但我要去看的這棵大樹,這棵古樟,卻與其他村莊的古樟大不相同。它沒有生長在高岡上,而是頂天立地,孤獨站在一片開闊的河灘上,年復一年地守護著身邊的那片坪地,那條似乎亙古以來就環(huán)繞著這片坪地靜靜流淌的河流。遠遠望去,那幾根粗大的如同赤裸的手臂伸向天空的樹枝,像大地豎起的一片旗桿,又像河水高舉的一簇波浪。
坪,叫王家坪;河,叫澧水。
哦,我又想起我親愛的父親了!那時我父親在經歷南昌起義的鳳凰涅槃后,作為黨的核心組織中的早期將領,他再一次白手起家,在湘西重新拉起一支虎嘯龍吟的紅軍主力。我也想起我親愛的母親,那時她作為父親隊伍中的第一個女兵,經過殘酷的戰(zhàn)爭洗禮,既成了這片黑暗土地上少有的播火者、戰(zhàn)斗者,也成了我父親相濡以沫的戰(zhàn)友和伴侶。
父親是1934年11月初到達溪口的,指出這一點,是因為在這年的10月中下旬,父親剛率領他在湘鄂西創(chuàng)建的紅二軍團和肖克率領的紅六軍團,在貴州印江的木黃勝利會師,組成了強大的紅二六軍團。而由我未來的姨夫肖克率領的紅六軍團,是中央紅軍被迫從贛南撤離時,特地被派到湘贛邊來尋找我父親的。兩軍會師后,中央命令我父親出任紅二六軍團總指揮,率部返回湘鄂西,把幾十萬圍困中央紅軍的國民黨部隊拖進湘鄂西的崇山峻嶺,讓在血戰(zhàn)中越過湘江的中央紅軍得以向貴州遵義挺進。
紅二六軍團進駐溪口,意味著這支頑強的部隊不辱使命,在中央紅軍長征的危難時刻,只用幾天時間便迅速插到了湘西的縱深。接著他們要做的,是利用大庸地區(qū)的特殊地形和深厚的群眾基礎,建立穩(wěn)固的革命根據(jù)地,壯大紅軍力量,同虎狼般撲來的國民黨大軍展開生死搏斗,為革命的持續(xù)發(fā)展作貢獻。
大庸作為湘西的一個縣名,是近幾年才消失,變成了今天以大自然奇絕的山水聞名于世的張家界。父親心目中的大庸革命根據(jù)地,是以天子山為中心,逐漸輻射和覆蓋桑植、慈利、永順、鶴峰等縣。他生于斯,長于斯,對這里的山山嶺嶺爛熟于胸。當紅二六軍團開到他幾十年后長眠的天子山下時,包括溪口在內的村村寨寨,無不向他敞開門扉,像摟抱自己的骨肉那樣迎接他這支隊伍。
明明知道參加革命九死一生,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鐵血男兒,這些湘軍后代,不論是種田的,還是在澧水河上撐船的;不論是苗族、白族、土家族,還是其他什么民族,只要扛得起槍,掄得動大刀,都愿踩著父親的腳印走,跟著他高舉的那面在血雨腥風中飄揚的旗幟走。